與「尺八」結緣

　　算起來阿定學習尺八已經一年多了。他是我太太任職的兒童之家的一名宿生。在一次活動中，我注意到他的表現比其他孩子更為沉穩、敏銳，並具備內在的覺察力。他的行為舉止常帶著一絲腼腆，但偶爾也會流露出自信。於是，我問他是否想學習尺八，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我隨後詢問他對尺八的了解，並要求他搜尋資料，為我做一次簡報。他如我所願，認真地完成了。

　　尺八，竹製，外切口。傳說隋唐時期尺八隨遣唐使傳到日本，當時的尺八用於雅樂，為六孔。現今之普化尺八為五孔（前四後一），屬邊棱振動氣鳴吹管樂器，以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。古時，尺八是日本普化宗僧人及虛無僧專屬的修行和行腳化緣的法器。後來隨時代演變成符合西方音律的現代樂器。

　　尺八有專屬的樂曲稱為「本曲」。本曲有別於節拍與旋律性的音樂，本源自僧侶利用尺八隨氣息奏樂修行止與觀的禪修方法。尺八流入民間後，愛樂者以音樂的角度對本曲加以詮釋，形成如今的尺八本曲音樂。

　　無論以法器抑或樂器傳承，由於思想或美學上的差異，在日本的文化土壤中孕育出不同流派。有的流派以禪宗信仰為根基，如明暗真法流、明暗對山流、明暗西園流等；而另一些則著重於音樂技藝的傳承，並與琴箏合奏，形成琴古流、都山流、竹保流、上田流等各具特色的流派。

　　對於尺八的定位，人們存在不同的看法。有些人沉迷於它的音聲之美，追求官能享受與外界認可；有些人則將尺八視為修行工具，透過吹奏尋求心靈的平靜與人生意義。還有人認為尺八應該純粹作為一種樂器發展，而另一些人則堅持其宗教象徵意義。無論是哪種觀點，偏執於任何一方都顯得狹隘。如果面對着音樂有寬廣的視野與胸襟，你不會將任何聲音介定為好與壞。

　　如果面對着修行有透徹的認知，便不會將某些情況認定為天堂或地獄。

　　與阿定分享尺八的初衷，其實並不單純是想教會他一種技能，也不是想灌輸深奧的哲理。我只是希望在他的心中種下一顆種子。透過尺八，我希望能激發他對知識的探尋，幫助他培養堅韌與精進的性格，並提升他的內在覺察力。

　　尺八是一種難學難精的樂器。學習者需要掌握氣息的控制、音色的調節、音準的穩定，甚至是共鳴的微妙變化。從事尺八教學十多年來，我接觸過數百名學生，最終能堅持下來的只有二十來人。這群學生之所以能走得更遠，並不是因為想追求技藝的虛榮，而是在學習的過程中，從不完美的音符中感悟到內在的價值。尺八教會他們的不僅是音樂，更是一種內心的成長。

　　坊間對尺八的宣傳，經常提及它與禪修的聯繫，例如「一音成佛」、「吹禪一如」等宗教色彩濃厚的語言。但即使撇開這些宗教背景，尺八仍是一種能幫助人們調和身心、訓練專注力與提升覺察力的工具。透過尺八，人們可以更清晰地觀察自己的情緒與念頭，並在深度專注中，轉化意識的慣性。

　　以這樣的心態學習尺八，學習者的視野會變得更開闊。難與易不再是重點，重要的是持續的學與練。尺八的學習過程本身，就像一場內心的修行。

　　回想我與尺八的二十年旅程，從自學到拜師，從成為師範到掛藉於明暗寺，這根竹管早已超越了樂器的範疇。它讓我「見自己、見天下、見眾生」。曾經在一次大學講座中，有學生問我學習尺八的目標是甚麼。我回答說，尺八讓我接觸到的人、經歷的事、走過的路，遠遠超過我當初的計劃與想像。

　　送給阿定的尺八不是甚麼優質樂器。但只要他用心吹奏，他會在其中發現屬於他的美好。生活中能夠看見天堂還是地獄，靠的不是手上所執有的，而是一切關於對心的覺察。